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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第 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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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微凉,一路行来,露水打湿了裙裾。

    今天是上元佳节,每年只到这一天,长情才能趁着烟花弥望,走出那座困住她的宫城。

    旷野无垠,枯草拱着脚心,有种刺痒的感觉。她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,睡梦中可以感知骄阳和风雨,但像这样切切实实地,让微小的生命接触自己的身体,恐怕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

    天上星辰发着寒光,她回头望了眼,帝国中心最辉煌的建筑,以极具锋芒和野心的姿态展开。满城的灯火,在皎然月色的映衬下,反倒有美妙温软的气韵。

    她挑了挑犀角灯上的如意杆,在无边无际的旷野漫行。虽然她一睡便忘记很多事,但半明半寐间那个不时重现的画面,却意外地停留在她的记忆里。

    龙首原的西北以北,是一片无底深渊。当初赤狄和白狄大战,战神神斧落地砸出来的孔洞,竟能深得直通地心。渊深则聚水,寒潭千尺像盛世中的第三只眼,毫无顾忌地审视那片高原。厚重的水幕之下,另有一双眼,也静静地看了她百余年。

    那是谁,长情不知道。她守卫着龙首原上的宫殿群,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。庞大沉重的身躯,操控起来太困难,所以她只有不停长眠。但睡梦中也在惦念,等自己睡醒了,一定要去探一探渊底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薄如烟雾的轻容拖曳过北坡,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。蛰伏在枝叶间的水汽在午夜缓慢升腾,天地如一瓯,那水汽是沉淀在瓯底的,有形的美酒。

    长情燃犀夜行,苍茫月色下只有她一个人。犀角灯偶尔照见鬼魅,那些东西隐隐一现,很快就又消失了。

    终于抵达渊潭,不知是近了的缘故,还是她幻化成了正常人的缘故,往常看似只有指尖大小的水面,居然也有一望无际之感。

    犀角燃灯,可以照水下鳞介之怪。长情把灯底的圈口贴近水面,隔水的世界干净纯澈,藻荇款款摇曳,渊底是吸人魂魄的深蓝。

    她抬手结印击水,指尖流光箭矢一样穿透水幕,向下笔直坠去。水深不可测,中途散成无数丝缕,连一点回响都没有。奇怪,那双眼睛仿佛从来没有存在,在她披星戴月赶到这里时,却再也找不到了。

    长情不得不撑着膝头弯腰下视,隐约听见了点丝竹之声。乍见一条叫不出名目的鱼,顶着发光的脑门悠哉游过,尾鳍一摇,摇出了一池碎芒。

    这条鱼可能是打头阵的,水上涟漪未散,乐声便大盛起来。一时水族往来如梭,起先不过顶灯,后来模样也开始发生改变,穿着红衣载歌载舞,水下热闹得俨然街市一般。

    盛世太平,连妖魅都自得其乐啊。长情欣赏了半晌,还是忍不住开口:“请问……”

    一声惊破琉璃世界,那些水族一哄而散,刚才的异象如同一场梦,倏忽不见。长情没说完的话,化作半吞半含的呜咽:“……有人吗?”

    没人,水面风平浪静,只有漫天星辉倒映,洒下一池寒冷的光。

    四野寂静,唯风流转。长情站了会儿,觉得有些落寞。犀角灯虽然照出了异世,却照不见那双眼睛。现在这眼睛究竟属于谁也不重要了,上元灯会落幕,她就该回去了。

    咕咚——

    水下传来沉闷的声响,犀角灯底的水纹渐起微澜。长情蹲下看,渊水万万,似乎有什么从深处扶摇而上。最初朦胧的影像,随着越升越高,变得越来越清晰。

    是个人啊!但他并不走近,白衣翩翩,隔水相望。水是流动的,他的衣袂也是流动的,织金的广袖在暗涌下招展。他只是静静地、深深地看着她,眼里聚着星辉,唇边带着浅笑。长情看遍了人世间的繁华,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,仿佛临照寂寞空山的月色,一身秀骨,天性散淡。

    她对年轻人向来有耐心,虽然在他们的世界,年龄与皮相往往没有必然的关联。她放轻了语调,“请问尊驾,有没有见过……”

    见过什么呢,一双眼睛么?她顿下来,发现无从问起。

    水下人还是那样望着她,她恍惚想起来,朦胧中懒散的一瞥,看见的似乎就是白衣的少年。

    是不是这个人,难以确定。在她犹豫彷徨时,水下的人仰着一张秀面,悄然无声地浮了上来。

    他带着满身水泽之气,眼睛也是潮湿的。身上衣衫遇风即干,长直的发却依旧漉漉披散在身后。

    “尊神……”他的嗓音轻灵,水里来的精魅,总比岸上的多几分剔透。目光亦漫漶如沁水的经卷,流淌过她的脸庞。忽而一笑,“你来了?”

    像阔别多年,终于重逢一样,透着亲厚和算无遗策的必然。

    长情提灯看他,“我与尊驾认识吗?”

    还没来得急问他,为什么要日复一日眺望龙首原,便见他舒展广袖,一把抱住了她。

    长情呆住了,那年紫宸殿里抱柱化龙引下天雷,直直劈在她眉峰上,也没让她像现在这样动弹不得。见面就一个拥抱,这些水族的礼节真是重得令人发指啊!

    她嗳了声,“有话好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尊神……”那双臂膀激动万分,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。少年带着轻轻的颤抖,连语调都微哽,“一别五百年,我在这里等了你五百年,你终于来了。”

    长情手里的犀角灯落在地上,顶端的火焰照亮水里的倒影。少年褒衣宽大,人便显得有些单薄。他紧紧搂着她,仿佛汪洋里抓住了浮木。

    长情活了一把年纪,还没有被人抱过。她勉强把那双手臂拽了下来,回身指指远处的城阙,“我是从那里来的,人间礼教耳濡目染多年,搂搂抱抱成何体统!”复细细看他两眼,“我与尊驾并不相熟,以前也没有见过。什么五百年……我这五百年都未曾在世上行走,所以你应该是认错人了。”

    结果人家却不着急,看她的目光甚至带着点溺爱的味道,含笑摇头,“并未认错,尊神是龙首原的主人,名叫长情。秦汉时期随王气而生,至今已有千年了。你看,我报得出尊神来历,可见绝没有认错人。”言罢一顿,脸上又浮现出忧伤的神情,黯然道,“不过龙首原是龙兴之地,尊神守护龙脉,重责在身。这么多年过去,也许真的把我忘记了。”

    长情确实有记后不记前的毛病,人睡得久了,常会把现实和梦境颠倒混淆。一些没有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,经常一觉醒来,便杳无踪迹了。

    他满脸哀致,她不得不重新打量他。少年有清秀的面孔,和敏锐干净的眼睛,但是翻遍每一寸记忆,委实找不到这个人。她无可奈何地摇头,“上了点年纪,记性实在太差了,尊驾还是自报家门吧。”

    少年垂袖一扫,水面上粼光惊起,他站在漫天银辉下告诉她:“我叫云月,是这渊海的水君。”

    清琴共云月,美酒漱冬春,名字倒和人很相称,但接下来他阐述的前因依旧让长情困惑。

    “五百年前我遇劫,是尊神救了我,将我放进这片水泽里。当时我欲报恩,尊神说不急,等我长大。如今我长大了,每日遥望龙首原,就是等尊神醒来,来渊海找我。”

    长情纳闷,“我从来没救过什么人啊……”

    他依旧是笑,“尊神有慈悲心,或许举手之劳,不会放在心上。但对于我,救命之恩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。”

    长情摸了摸发烫的额头,发现这次的寻根究底实在有点意思。

    她是个逍遥的散神,存在一千年,对于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。不过是借助了王气和龙脉,才在这盛世之中谋得了一席之地。如果说她有什么过人之处,大概就是异于常人的嗜睡能力。一个活了千年,却蒙头大睡八百年的神,救人这种事,好像不会在她身上发生。

    “我看是有人冒我的名做了好事。”她得出这样的结论。

    渊海君说不会,“那时除了尊神,天上地下没有一人敢救我。只是日久年深,连尊神自己都忘了。不过尊神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吗?若是没有,为什么会路远迢迢,到渊海来找我?”

    这话说出来大概有点伤人心,长情道:“我是好奇,究竟什么人会盯我几百年。尊驾觉得这是在报恩,而不是以怨报德?”

    他微微一怔,很快便又轻笑,“尊神还是不相信我的话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手来,修长的五指舒展开,掌心升起一汪翠色。那翠色鲜活欲滴,像嫩叶上的露水,中央是一条蓝鳞覆身的鱼,有长长的须髯,大而旖旎的胸鳍和尾鳍。

    “尊神还记得它么?”

    长情看了半天,“长成这样,肯定不好入菜。”

    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,“尊神,这不是菜鱼,是我的真身。鱼生双翼,是为赢鱼。彼时我年幼,误闯雷泽,神龙布雨时把我一并送到了人间。雨后我躺在水洼里奄奄一息,是尊神把我送进渊海,救了我一命。”

    然而在长情懵懂的脑子里,类似捡起一条鱼放生这等小事,根本不值得铭记几百年。就算真有,也不足挂齿。

    “过去那么久的事,为什么还要记着?”她把眼凑近那条鱼,像她这类和土木打交道的,也分不清水族的种类,“名字真奇怪,居然叫淫鱼……”

    他待她看够了才收回手掌,脉脉道:“滴水之恩,必当涌泉相报,何况这是再造的恩情!尊神当年以我尚小推脱了,现在五百年已过,总要准许我报恩了。神龙画地为牢,把我困在这里,我出不去,只有请尊神屈就,来我渊海。”

    长情没弄明白他的意思,但见他扬手一拂,劈开了水面。渊潭亿兆的蓄水如银墙壁立,一条笔直的长廊直通渊底。

    长情困惑地看他,他笑得有些羞涩,向她拱起两手。宽大的广袖遮住了半张脸,只余一双妙目勾住她,长揖道:“婚礼已经准备妥当了,只等尊神驾临。”